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爱可久借,不必还

遗物

        十八岁,他春风得意一一成 了太子不管是谁都会春风得意的。

      虽说赵珂并非今上嫡子,但这不妨碍他入住东宫。他也确实有这个资本——谁叫他的母妃是朝皇贵妃,今上捧在手心里的女人。爱屋及乌得过了,赵珂这般混吃等死的样子在今上眼中也成了不谙世事的纯稚可爱。

      ——可天家哪里会有纯稚的人。只不过都是惯会装的,装久了便真以为自己是这副模样了。

      这是赵珂在看见父皇指给他的太傅时顿悟出来的。


      太傅姓李,单名“朓”,字容止,生就一副好相貌。更兼写得一手妙笔文章,是今年殿试的状元郎。端方君子,莫当如是。

      他冲着赵珂笑时,赵珂心想:皇十三妹说得没错,今年的状元郎,笑起来天地失色,令人心旌摇曳。只是那笑里,分明是掺着些算计的。

      唔,这模样真想让人拆掉他的伪装。


      李朓只虚长赵珂两岁,于教书育人这一方面自然是没什么经验可谈的,即使有再重的心机,到了这不按常理行事的太子爷这里也无用武之地。而赵珂——旁的不说 ,他于“混吃等死”一道上造诣颇深,十二稚龄时国子监便已没有先生愿意管束他了,反战经验不可谓不丰富,胜算自然大些。可惜李朓也不是什么好相与的,一个月以来两人竟是不分伯仲,颇有些打持久战的意思。

      赵珂课上望着李朓芝兰玉树的身影,竟不由自主地生出些惺惺相惜之意,脱口道:“喂,李朓,咱俩休战吧。”

      李朓闻言,惊诧地一挑眉,竟有些流里流气的味道:“原来在殿下眼里,臣这是在与殿下.....于臣看来,臣分明是在管教殿下。”

      这话可真是踩着赵珂痛脚说的,平素赵珂就不满李朓端着长辈的架势训他,只是今日赵珂却没不阴不阳地刺他几句。李朓觉得奇怪,却也没多问,兀自讲解起《诗经》去。

      赵珂是当真觉得这人有意思。少有先生不被他气得跳脚的,李朓不仅不跳脚,甚至还会反刺他几句,一句话甚而要咂摸个七八遍才能寻思出是在讽他。这“绵里藏针”的性子,倒是难得对他胃口。

      看人顺眼了,竟觉得今日的诗文也并不是那样晦涩难懂,一节课 下来竟收获颇丰——当然只是赵珂觉得。

      他记得最确切的,竟是《诗经.北山》里那句“普天之下,莫非王土;率土之滨,莫非王臣。”

      在赵珂眼里,这就相当于“天下都是皇帝的,天下人也都是皇帝的”,而他是未来的皇帝,四舍五入便约等于天下和天下人都是他的了,再四舍五入便是“李朓是赵珂的”,这认知莫名其妙地让他有些开心,连带着近半个月都是乐陶陶的。

      李朓自然是不明白这太子爷又在想些什么,只觉得近来赵珂安生了不少,可惜照样还是个不学无术的,时不时便瞧着他“嘿嘿”直笑,很有些三岁小儿的傻样。不过总算是不惹事了,好赖也算进步不小了。

        日子就这样顺风顺水地过了小半年。

        许是终于看出来赵珂是块不可雕的朽木,朝皇贵妃和皇帝看赵珂的眼神里都多了几分忧虑,眼神里无端地让赵珂觉出些叹息的意思。

      就算真是块朽木,从这风雨欲来的架势里也能琢磨出点什么,何况是从小就善察言观色的赵珂。

      他知道,这皇城的天要变了。

      赵珂想得很开,这皇城的天再怎么变也就是太子换人当了,观他父皇那身子骨起码还能活上个十数年,凭他母妃的荣宠,这十数年里护着他并不算什么难事。性命无虞,那便没什么好担忧的。横竖他也没什么治世之才,这东宫之位谁坐都比他占着好。

      ——可惜赵珂猜出了皇城要变天,却没猜对皇城变了什么天。他以为是内忧,结果来的,却是外患。

      当赵珂在朝上听到李朓自请出征时,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脑中轰然炸响。


        他并不记得他是怎么下的朝,也并不记得他到底是怎样闯入了李朓的府邸,但是那都不重要,在看到那长身玉立的身影时,一切神思都清明了。

      他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想阻止李朓,他只知道,他不想李眺去送死。就算李朓战死的几率微乎其微,他也不想他冒这风险。

      他怕他再也看不见李朓。

      他哀哀地看着李朓,眼里少见地含了泪光,语气几近于低身下气:“容止,不对……李朓,不要去,好吗?”

      李朓平日里很是稀罕他那字,轻易不肯给人唤的。可或许是离别在即,他并没有呵斥赵珂这番“藐视帝师”的行径,眼神近乎于慈爱:“赵珂,捍卫国家本就是我等臣下之职,我身为太傅,理应以身作则。”

      哈,以身作则?那他平常也不见得多以身作则啊?赵珂忍不住就想刺他几句,可是当他抬头那一瞬, 他失语了。

      李朓的眼里,闪着细碎的微光。他分明是乐在其中的,不是因为责任义务,只是因为他愿意。

      这样的眼神赵珂曾看过许多,他知道。那是同那些名士说起远大志向时会有的向往的眼神如出一辙的东西 。

      他忽然明白他是阻止不了李朓的。

      他浑浑噩噩地来,浑浑噩噩地走,耳畔尤有李朓温雅的嗓音:“……你天性纯稚, 生于帝王之家却有一颗赤子之心, 实在难得。可你要明白,这赤子之心在皇室中要不得。本来你二十成人时,为师应当亲自为你授字,如今却不知来不来得及。不如现在便为你授字吧。”

      “你记好了,‘璟轩'便是你今后的字。”

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李朓出征那日赵珂没去,只听皇十三妹叨念了许久李朓的英姿。偶尔他也会后悔他那日没去,可是一想起他为他取的字,他便很欢心。璟轩,璟轩,他原来对他还有这样好的希冀。

     好像在这样的希冀下,日子便溜得极快,恍惚间赵珂竟觉得,他与李朓已阔别多年了。


      捷报传来的间隔日渐缩短,皇十三妹同他说起边疆的战况,无不是对李朓用兵如神的赞扬。他面上平静,心里却想着,李朓那人这样优秀,理所应当是这样的。

      或许是太过笃定李朓会赢,所以他从来没有担心过李朓的生死。即便皇十三妹说边疆告急,他也未觉得李朓会战败。只是当有半月不曾听闻边疆战况的时候,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安。饶是如此,他也不由得在这越来越漫长的等待中忧虑起李朓的现状。

      时隔三个月再传来战报的时候,他竟觉得恍如隔世。

      可惜这一次,传来的再不是捷报。

      李朓死了。

      他听那满身狼狈的传信小兵说起李眺的死因的时候,内心竟是无波无澜的,只是想着,这还真像李朓会做的事儿。

      蛮夷之族性情残暴,所到之处烧杀抢掠无恶不作,李朓现今镇守的那座城在磋磨了两个多月之后,眼看着也要失守了。城内百姓为免于死难,竟合谋缚了李朓,大开城门投降。

        话说得含蓄,可赵珂多了解李朓这人——李朓一介书生,即使成了将军也是个文将,可他既然能在一众武将中脱颖而出,自然不会连镇压起义的本事都没有。与其说是百姓逼死了李朓,不如说李朓是自愿的。自愿为了那帮愚民,放弃生命。

      少年李朓,生命永远定格在了二十一岁。

      赵珂觉得有些可笑。李朓心心念念守着的黎民百姓,到了最后竟然是害死他的人。

      笑着笑着,忽然间就热泪盈眶。


      好像一夜之间,赵珂就长大了,忽然就开始用心攻读兵书。他向父皇请求出征时,父皇沉默了许久,终是允了。


      在遇见李朓之前,赵珂从未想过他二十岁成人礼竟是在行军打仗中度过的。可遇见他之后,一切好像都顺理成章地发生了,他赵珂终于成为了父皇母妃眼中合格的太子,代价是李朓的命。

        他沉默地望着眼前,听军中将士念叨这就是那座逼死李太傅的城,眉眼间透着令人心惊的死气:“今晚之前,务必把这儿抢回来。”

      这一仗打得势如破竹,军中将士或多或少都杀红了眼,待攻克下城门的时候,竟有百十来个无辜百姓被误杀了。

      赵珂瞥了眼底下将士,在众人以为他要发怒的时候轻飘飘地蹦出来一句:“今晚摆宴席犒劳诸位。”

      远处,残阳如血,似是回光返照。


        当天边最后一丝灿金也消弭时,犒劳宴也就开始了。赵珂并不在场。军中将士以为赵珂是怕他在场他们放不开,便也没有多问。只有少数几个小兵出来小解时看见,太子殿下一个人在城墙上对月独酌。

      没有人明白这少年成名的太子殿下在想什么,赵珂自己也不明白。他只知道,那人拿命护着的土地,他抢回来了。可李朓拿命换来的人,他却想一一个一个,全都杀掉。

      若是李朓还在,一定会厉声呵斥他一顿。可是赵珂不明白,为什么李朓要死,为什么李朓死了,那些他护着的百姓还能活得这样好。他甚至想在今夜一把火焚了这座城,可他终究还是没有。

      那毕竟是李朓留下的,最后的“遗物”。

      幸好,李朓永远不会知道他眼里天性纯稚的人是一个这样残忍的小人。

      幸好,少年永远是少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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